洵阡歌

愿我们在下一场梦境中再会。

【王喻】萧疏(6)

(1) (4) (5)


应该是个很长的梦吧。

色彩的碎片光怪陆离,似乎在他眼前觥筹交错,却又漆黑一片。混乱的视觉让其他感官清晰异常,独特的气息轻柔地笼罩他的意识。大概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冷清的喻家宅院里获得的温暖拥抱里,和他血脉相连的老人怀抱里的味道。

他如同被封锁在光明之外,想呼喊奢求某些逝去停留,却最终哑然无声。失控的沉重击垮理智的边缘。

然后他感觉到略微冰凉的手指停留在眼角,凉意中清浅的护手霜气息驱散了梦里属于回忆的味道,仿佛凭空得到了什么力量,他骤然挣脱桎梏,抬起手把那只手握进手心里,缓慢地贴近胸口。那只手明显一僵,但还是顺从地由着他。低低的叹息响起,手的主人又伸出另一只手,触碰他的眼角。

喻文州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渐渐聚焦,在梦和现实交错的恍惚间隙,他眨了眨眼睛,眼角的湿润清晰可感。反应过来之后他呼吸一滞,没料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的时候轻易暴露了软弱。

“不哭了?”

王杰希的手指离开他的眼角,说话声音很轻。

喻文州注视着苍白的天花板和透明的输液瓶,总算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听到这个问句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一直在哭吗?”

声音哑得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王杰希却懂了。他仍然把手留在喻文州手中,转身伸长手去够身后桌子上的水壶,给喻文州倒了一杯温水,一边煞有介事地说:“嗯,一直哭,我一来就哭个不停,像那天住我家的时候。”

喻文州一听就知道王杰希在瞎扯,低声说:“我不信。”

温水被送到喻文州嘴边,王杰希无奈地看着他:“不信就不信,你松一下我的手,先把水喝了。”

喻文州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的原来是王杰希的手,瞬间松开了,没来由地有些尴尬,王杰希帮他调高枕头时一直低着头,接过水杯小心地喝着。

水还没喝过半,王杰希脸上柔和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他挪了挪椅子,喻文州第一次在这个熟悉的声线里感受到了压迫感。

“谁允许你喝酒的?”

喻文州睁大眼睛,感觉脊背一凉,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王杰希盯着他的侧脸,两厢沉默半晌,王杰希收回视线。

“不知道自己酒精过敏,还敢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要不是黄少天那小子机灵,你现在可能已经……”他话到嘴边,凶狠的话怎么也没办法对着喻文州说出口,声音顿时一收。

喻文州当然读懂了他的停顿,趁王杰希重新组织语言之前轻声说:“对不起。”

王杰希接下来的话又被尽数堵了回去,片刻后他只能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那你和我拉个勾,说以后绝对不再犯,我就原谅你。”

喻文州神色看起来有些为难:“小学生才总拉钩……”

王杰希作势要收回手,“随你,就当没我这个哥也行。”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把戏做足,喻文州已经抬手钩住了他的小指,拇指摁在一起。

“我不会再犯了,哥哥。”

王杰希所有的情绪都融化在喻文州说出这句话的眼神里。两只手分开的时候他头脑有些混乱,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觉得犯了错叫一声哥哥就没事了?”

喻文州立刻顺着台阶下,真诚地点了点头:“是啊。”

王杰希彻底没辙了,干脆站起来离开椅子,伸手拉开窗帘。阳光顿时倾泻而至,王杰希站在摇曳的树影前,少年挺拔的线条被阳光在病房清冷的地面上无限拖长。

“多睡一会儿吧,”王杰希忽然说,“等他们知道你醒了,就真没的睡了。”

 

不过情况并没有王杰希预想的那么糟糕——在一些心怀不轨的力量到来之前,王家一家人已经赶到了医院。有王老爷子镇守的场面,那些关心喻家产业走向的人还不敢贸然为难年纪尚小的喻文州。

老爷子这两天也是备受折腾,不仅哀痛于老友的陡然离世,还要照拂难得任性妄为差点弄出人命的喻文州,精神状态比起之前差了不少。喻文州看在眼里,愧疚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听取王杰希的建议乖乖在病房里休息,不敢在老人家面前多言。

倒是王杰希的奶奶平时深居简出没怎么露面,这一次也亲自到医院来看望喻文州,话依然不多,只是握着喻文州的手,莫名地眼眶就红了。

王杰希悄声和喻文州耳语:“奶奶嫁人之前,和喻爷爷关系也非常好。”

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两个孩子也无从揣测不得而知,只是凭空在喻文州和不太熟悉的王老太太之间建立起了一个微妙的联系。喻文州心里涌上不可名状的心酸。他毕竟年纪不大,再怎么比同龄人冷静,情绪也不可能完全克制。

但是他无从表达,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既定的分离。

他曾在那个老人熟睡过去的很多周日的午后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就连花瓶里的鲜花都显得困倦。输液的滴答声响是静谧空气里除了翻书声之外唯一的陪伴,文字透过纸页默不作声地映进他眼底。

那时他在心里默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个让他倾吐肺腑、牵肠挂肚,却又默许他父母离散、把他卷进黑暗漩涡的老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可的亲人。

他不遗憾错过什么最终的告别,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些话和有些立场,是直到入土也无法妥协的。他自私地不愿意让那个老人在沉默无言中带着隔阂离去。

可他最终还是被那一张白布迅速击溃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们总能在同一个人身上体会到欢欣和失落、深爱和怨恨,最后无可奈何交给命运和时间裁决,留给喻文州的只剩下孑然一身的空茫。

毕竟少年人倔强的内心是无法坦然接受明显占据上风却带有明显背叛意味的“深爱”的。倘若他彼时已经有这样的心胸,也就不会有今后十几年造化弄人的浮沉。

“文州出院之后,来我们家里住两天吧,正好这两天落下的功课杰希也可以帮上忙。”王老太太忽然说。

喻文州有些怔愣,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来自这位以往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老太太的邀请。

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回应,王老爷子也跟着附和道:“我正有这个想法,张姨回老家一个月,他爹妈也不管,”说到喻文州的父母,老爷子明显停顿了一下,脸上的愠色没怎么掩盖,喻文州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住得也不远,但还是来我们家里方便照应一些。王杰希,你没意见吧?”

王杰希来之前就听到了老两口的商议,所以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正想回答“没意见”,抬眼正好对上喻文州有些为难的神色,话到嘴边硬生生拗成了:“还是文州来决定吧。”

他们离得近,王杰希视线稍微倾斜,可以看到喻文州垂下的眼睫。等待喻文州回答的间隙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一时间竟然也判断不出自己是否有所期待。

喻文州忽然抬起头向他看过来,用气声做口型,王杰希仔细分辨,大概看出来他说的是:“你希望我去吗?”

其实他想答“无所谓”,毕竟喻文州无论去不去他们家住这一段时间,每天也基本都和他呆在一起,对王杰希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是如果真的说了“无所谓”,喻文州肯定就拒绝了吧。

他这么想着,带着没有理由的目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喻文州抿了抿唇,头略微低着,半晌答道:“好。麻烦你们了。”

“明天我去帮你收拾东西。”王杰希说。

可惜命运对喻文州来说依然不太友好,就在他和王杰希回家里收拾东西的那天,许久未见的喻平疆忽然出现在喻家宅院里。

“去哪儿?”高大的男人对于此时的喻文州来说依然是可以遮住去路的阻碍,他不得已再次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如实回答:“张姨回家了,王爷爷让我去王家住一段时间。”

喻平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哦?那爷爷葬礼那天,你也跟着王家人一起去吗?”

喻文州眉头一皱。这句话看似只是简单的问句,但听起来却能读出一层令他极其不爽的内涵,“王家人”这三个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他眼前被特地剥离强调过。

“喻叔叔,”王杰希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把喻文州的行李箱拖出来了,站在楼梯上看过来,“如果到时候张姨还没能回来,文州和我们一起去也很方便,省得您和司机先生来回跑。我父母那天也在,正好两辆车。”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还化解了喻平疆那句问话里微妙的成分,喻文州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楼梯口接自己的箱子。

喻平疆听到这番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神色明显放缓,看着王杰希说:“你父母今年会回来?留到年后再走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他们只留一周。过年我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和彦晨一家。”

“这样,”喻平疆若有所思,“那喻文州就麻烦你们了。”

喻文州刚彻底放下心来,忽然听见王杰希接话道:“怎么会是“麻烦”呢?爷爷一直把文州当亲孙子看,这两年文州连年都在我们家过的,您这么说,真的有些生分了。”

最后一句话他放慢语调,像是刻意加重了语气。喻平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想来也是没想到原本好声好气的王杰希会突然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来。

父母健在、家中还有老人长辈的情况下,喻文州作为独子,竟然沦落到去他口中所谓的“外人”家里过年,谁亲谁疏,谁居心叵测,也不言自明了。

然而喻文州没等喻平疆有所回应,直接拖着箱子越过了他,转头对王杰希说:“陈姨让我们早点过去,不要拖到饭菜凉掉。”他又抬眼瞥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语气温和:“您也回吧,这里没人做晚饭。”

“文州,”喻平疆却直接无视了两个少年刻意竖起的满身的刺,笑容似乎还带着点玩味,“但愿你永远都不需要仰仗喻家。”

王杰希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望向喻文州,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个场景已经在他心里预演了千百遍,此刻只剩下波澜不惊。

喻文州没有一丝迟疑,说:“好。”

去王家的一路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王杰希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喻文州拖着行李在后面跟着。

到家门口的时候王杰希忽然停下脚步,喻文州抬眼,王家铁质的雕花大门撞进眼里。

王杰希转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伸手去把喻文州的行李箱拖过来。

“我替你拿着。要不我又得被骂。”

“杰希。”喻文州忽然叫他的名字。

王杰希困惑地抬起头,就听到喻文州说:“……没什么。”

王杰希瞥了他一眼,推开门,另一只手还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手臂顺势一扫,用近乎把喻文州揽过来的姿势把他往门里推。

“少说两句。我都闻到饭香了。”

 

“这个房间是整栋房子阳光最好的房间,”王杰希拉开椅子坐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笔,无聊地在指间转了几圈,望向整理衣柜的喻文州的背影,“你要是不喜欢,空房间还有,可以换。”

喻文州正叠着衣服,回头轻轻笑了一下,“没事,这就很好了。”

“对了,杰希,我和爷爷说了,我就住一个月。不用这么麻烦。”

王杰希捏着笔的手没来由地一紧,片刻后“嗯”了一声,说:“你的毛巾和洗漱用品我都放在这层的卫生间了。”

喻文州道了声谢,王杰希忽然站起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片,伸到喻文州眼前。喻文州本能地往后一退,就看到那张彩色照片,是他在舞台上穿着黑色燕尾服手拿指挥棒的侧影。

喻文州睁大眼睛,这才想起来合唱比赛那天王爷爷特地带过去的照相机。

“刚洗出来的,我觉得这张最好看,你先拿着。还有好几张,底片在爷爷那里,想要去找他就行。”王杰希解释道。

喻文州从他手里拿过照片,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今天我父亲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不代表我的想法。”

王杰希屈指在他额角轻轻敲了一下,“这话你和老爷子说去。是他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的,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说法,最介意的应该是他。”

喻文州抬手捂了一下额头,眨了眨眼睛,“喔。也是,杰希一直把我当外人看。”

王杰希猝不及防又被噎了一回,一声“白眼狼”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硬是被他中二年纪里旺盛的偶像包袱堵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的确不喜欢麻烦精。”

想不到喻文州也跟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什么不悦,只是从床头柜上抽了一本书,把照片夹了进去。

王杰希站在原地看他旁若无人地继续收拾起东西,没有要理人的意思,脑海不由得回放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怎么想都觉得说重了。他从小被教育待人诚恳坦荡,也不是那种傲娇的性格,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想过去道歉。

喻文州却正在此时重新转过头看他,出乎王杰希预料,他的嘴角是扬起来的。

“要凶我也控制一下表情吧,”喻文州笑着说,“你真的一直都没学会撒谎。”

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技能。王杰希在心里无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目光却没能从喻文州的脸上移开。

少年半长不短的柔软发丝在灯光下清晰得根根分明,垂落遮掩着白皙的耳廓。抬起手去关顶层的衣柜门时,长长的袖子恰好滑下一截,瘦削的手腕直接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在喻文州注意不到的空档里深吸了一口气,故意挑起眉走近几步,喻文州被他逼得后退了一点,识趣地举手投降:“我错了。撒谎是坏习惯。”

王杰希看着他这一套熟练得行云流水的认输投降流程,实在绷不住笑了,也没精力再打闹,丢下一句“得寸进尺”,转身离开喻文州的房间。

和房门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瞥到门口地板上被拖长的灯光,心神陡然一乱。

他想,我刚才是为什么一直那样盯着他看?

 

tbc

*出自蒋捷《虞美人》

评论(28)
热度(187)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洵阡歌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