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阡歌

愿我们在下一场梦境中再会。

【王喻】萧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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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度更选手发来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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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喻文州突然开始长个子,不知道是京城水土饮食还是他体内一半的北方人血统作祟,总之虽然王杰希也一直在长高,但是那半个头的身高优势很快就被喻文州惊人的长势追上了。小孩子总是比较在意这方面的差距,以至于王杰希在爷爷随口提了一句“你再不多运动就要被文州超过了,亏你还是哥哥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和喻文州上下学路上都远远地走在前面,不交流也不回头。如果不是有好几次喻文州系完鞋带抬起头发现王杰希停在前面一动不动,显然是在等他,他都以为王杰希是根本不关心他是不是跟在后面的。

生活的际遇是很难预料的,比如喻文州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一直以来差劲到极点的人缘会因为班级里忽然风靡起来的解魔方游戏而骤然改变。

这对喻文州而言真不是什么难题——毕竟他有一个第一次见面时就送了自己手工万花筒的神奇外挂王杰希。再加上喻文州本身有着异于同龄人的耐性,思维也足够敏捷,只要王杰希稍一点拨,他就能迅速地掌握规律,理所当然地在班级的业余活动群体中脱颖而出。

和他一直以来只靠成绩突出的班级地位相比,这个能力显然亲民许多。

只是喻文州总能模糊地感觉到也许不只是因为这个。他个子蹿得太快,整个人瘦长得像竹竿,偏偏肤色在男生中属于十分白皙的那一档,往同龄人群里一站,自然能感受到一些来自异性的目光。

于是喻文州终于在步入青春期的关头,走入了所谓“合群”的行列里。

然后发现王杰希开始不理他了。

 

王杰希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面临着人生第一个升学考的压力,虽然他的成绩已经拔尖到就连他爷爷也想不出这么大点孩子还有什么非要通过压榨时间去提高的方面,但是王杰希对于伯母给他报的奥数班却异常地热衷,仿佛突然之间在数学海洋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没有很多空闲陪喻文州打电动,教解魔方都是背着家长偷偷进行的。

从前他们一起放学回家,总能在路上耽搁好长一段时间,什么情况都有,拐进小巷逗猫、买了零食在校门附近偷吃都是常态。但是现在王杰希非但忽然在走路回家的时候和喻文州拉开了很长的距离,也再也没有多耽搁一秒的情况了。

喻文州有些无措,但一直找不到时机询问。以至于他有几次放学的时候老师拖堂超过两分钟王杰希都还没出现在教室门口,他都会暗自着急地不停看表,生怕王杰希不等他直接走了。老师说“下课”的话音还没落尽,他就迅速地提起包跑上楼,看到王杰希还坐在自己教室里写题才放下心来。

就这么折腾了两三次,终于有一回王杰希在教室里呆了太久,喻文州也不好在门口干等,干脆直接走进他们班教室,把王杰希前桌的椅子掉了个头,在他面前坐下。

“杰希,回去再写吧。太晚了爷爷也会担心。”

王杰希抿着嘴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没有收拾东西的意思。喻文州原以为他在钻研题目,悄悄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他那一页的题其实已经解出来了。

喻文州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帮他准确地界定自己的心情。他只是一瞬间觉得头皮僵硬了一下。他想起上周那顿晚饭,妈妈没忍住当着全家人的面厉声质问爸爸时,他被她忽然爆发的情绪吓到的那个刹那。

那时那位他一直以来不太有印象的父亲也是沉默着。碗里的饭早就已经吃得米粒都不剩,那个男人手里的筷子还迟迟没有放下。

喻文州把下巴轻轻搭在在王杰希的桌子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回去啦?”

王杰希闻言一愣,顿时有些无措起来,半天都没有回答。喻文州等不到他回应,又轻轻补了一句:“你不想和我一起走就和我说呀,没关系的,本来你也就只是答应了王爷爷才和我一起玩的,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嘛。放心,我不会告诉爷爷的。”

彼时他还不是一个为人处世和情绪管理都游刃有余的喻文州。小脑袋有些耷拉地搭在桌子上,失落的情绪虽然很努力地憋在心里,也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传达到了王杰希眼前。

很小的时候他就厌恶一种“更迭”的规律,譬如他终于离开了阴暗潮湿的窄楼,却失去了从前那个虽然早起贪黑却总会温柔注视着自己的母亲;譬如他离开了卑劣恶俗的流言蜚语,却并不想和拉着他走上纨绔道路的子弟为伍。他不接受用失去王杰希换来他的合群甚至是被簇拥,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

他有限的思维当然意识不到,王杰希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这么重的分量。

所有的胡思乱想在下一秒戛然而止。因为王杰希忽然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不和你回去我和谁回去,”他嘀咕了一句,“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的,明明你才是不用非要和我一起回去吧?你不是新交到很多朋友,和他们一起回去不是很好?一个班上也方便一些。”

“都怪你长得太高了,”王杰希抿了抿唇,没忍住又继续说道,“你本来一直都比我矮的。爷爷说要是你长得比我高了,我就不配当你哥哥了。”

喻文州被他这一段话砸得有些懵,消化了一会儿才眨着眼睛回了一句:“王爷爷是想让你好好吃饭。而且哥哥是根据年纪排的,不是按照身高。王爷爷比我爷爷高,但是他还是得叫我爷爷‘大哥’呀。”

两个男孩子在喻文州逻辑严密的答案里面面相觑了半天,才同时意识到问题似乎并不出在这里。

喻文州立刻又道:“爷爷说,不要做喜新厌旧的人。我只和杰希是好朋友,是杰希第一个说要和我一起上下学的,后面的人都迟到了,我不稀罕。”

其实连王杰希都不能完全感觉到自己有对喻文州是否会喜新厌旧的担忧,因此能从他寥寥几句话里如此敏锐地判断出这层情绪,可见喻文州实在敏感得过分。

王杰希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做个苍白的辩解,可喻文州这番话中笃定的语气对打消他心里疑虑的作用实在是立竿见影,王杰希除了感叹自己耳根子太软,也只剩下继续和喻文州打打闹闹走回家的生活。

可这天却有所不同。

他们刚拿上书包走到校门口,喻文州眉头轻轻一皱。

喻家的车竟然停在校门口。

王杰希当然也认得那辆车,拉着喻文州走过去敲司机的车窗。

“文州少爷。”司机打了声招呼,脸色明显有些凝重。喻文州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但是本能地保持着不动声色,只是悄悄提起一口气,冷静地问:“爷爷怎么了?

“果然还是瞒不住少爷……”司机叹了一口气,“杰希少爷也搭我们家车吧,是顺路的,不用客气。”

王杰希看到这个情形,自知不便多问,轻轻点了点头,和喻文州一起坐到车后座上。一路上车里气氛都有些莫名的凝重,两个孩子也没有什么交流,王杰希余光里瞥见喻文州低头盯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挪到喻文州身边,一言不发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原本他们刚和好不久,按往常总得缓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重新亲近起来,所以喻文州有些措手不及,睁大眼睛转头看王杰希。

王杰希一眼望进他眼底,才发现喻文州果然没有像刚才面对司机时那么镇静从容,眼睛里不安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了。

于是他凑到喻文州耳边,轻声安慰:“爷爷和我说过喻爷爷的情况,老人家身体总会出些毛病是正常的,别怕。”

“我知道。爷爷没有先瞒着我这个小孩子,愿意让我去医院看他,肯定不会是特别特别可怕的病,”喻文州垂眸,睫毛似乎颤抖了一下,“但是……跳过我爸爸妈妈,让我直接去医院,我更害怕这个。”

喻家司机闻言,没忍住从车内后视镜往后座看了一眼。

“文州,”一直以来话都不多的司机忽然开口说道,“我过来的时候老爷子特地嘱咐我告诉你,‘不要庸人自扰’。”

喻文州低头系鞋带的手微微一顿,良久回道:“等会儿我自己去和爷爷说。我做不到。”

司机张了张嘴,看到喻文州面无表情的脸,要说的话登时卡在喉咙里,片刻后苦笑道:“你和老爷子的性格真的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喻文州认真地摇了摇头,“他面对的是儿子,我面对的是父亲。”

这番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也算是语出惊人了,就在司机讶异的空档里,喻文州又道:“你家到了,杰希。”

对话就此中止。

王杰希下车时目光一直停留在喻文州脸上,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你昨天说的那个五边形魔方给我一下,我这几天教你。”

喻文州一愣,从书包里翻出魔方,低声说:“谢谢。”

 

喻文州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夜里十点。他本就没有和司机闲聊的习惯,王杰希不在,他更加沉默,始终低着头若有所思。

喻老爷子的病自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直以来的痼疾,此时倚在床头等护士抽血,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床边沉默的孙子。

老人家毕竟心软,也没能就这么僵持太久,于是他叹了口气,问:“你在怪我吗?”

喻文州摇头。

老爷子摁着眉心,声音低沉,显得有些苍老:“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文州,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黑和白两个极端的。当然,你可以不理解我对你父亲的纵容和默许,也可以不相信喻家人是用真心待你。”

“我能分清楚,”喻文州对老爷子打的感情牌仿佛不为所动,神色认真,“但我不能让我妈妈一个人。”

喻老爷子闻言眉头一皱,看向喻文州的眼里翻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她既然选择为了你的前途回到喻家,就说明她清楚这个选择代表了什么。即便她那天当着你的面说的‘利用’是真的,我们两家也只是互利共赢罢了,你年纪还小,我们都没有权利在你面前左右你的看法,等你长大就会懂了。”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他们两个都太贪心了。”

老爷子没指望孙子能听懂这一番话,原本说完就打算换个家长里短的话题——毕竟他这段时间身体情况反复不定,都来不及询问喻文州在学校里的情况。

可他还是低估了喻文州。

小少年端坐在病房里的小板凳上,再一次摇头否定了老爷子的结论。

“我觉得我妈妈不贪心。那是她应该有的东西,她从前的辛苦你们都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爷爷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不是爸爸在外面找女人还跑到家里来闹的理由。”

他从小生长在那样的市井,教养却好得出奇,说出那三个露骨的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抖,可他说完了。

他最终的选择依然遵循着来时他曾在车上对司机说的那句话。喻老爷子面对的是儿子,他面对的是父亲,他们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想用“不要庸人自扰”的话来劝慰,未免想得太过轻易。

只是连一直被他视作最亲的人的喻老爷子在这样牵涉众多的问题上都选择了袖手旁观,还有谁会来体谅他的处境呢。

喻文州最后决定现实一点,好好考虑一下已经十点钟还没有开始动笔的作业要在多快的时间内解决。他没吃晚饭,被车里空气不畅闷得头晕,司机家里女儿又正好病了,喻文州干脆在拐进大院的路口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

只是到了家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楼,喻文州才猛然想起今天连张姨都回去了,更不用说从来在家里呆的时间少得可怜的父亲和两天前就因为那场他亲眼目睹的争吵直接离开了喻家的母亲。

而他忘了在医院里和爷爷要家里大门的钥匙。

就凭重点小学五年级的作业量,书包的分量也可想而知。手机没有普及的年代里,喻文州除了把沉重的书包搁在地上,在台阶上坐下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起前些日子叶家的哥哥故作嫌弃地对王杰希说“喻文州的广东腔怎么也改不掉,哪里像个北京人”。

是啊。他从书包里拿出笔盒和作业本,就着门前的灯光翻开作业,一边摘笔帽一边想,我本来就不是。

 

王家全家人都有早于十一点睡觉的习惯,除了毕业班的王杰希。甚至陈姨都比他休息得早,院外的门会提早关好。

所以王杰希完全料想不到凌晨时分还会有人摁门铃。更想不到这个大半夜都还没睡觉的人是喻文州。深夜里风还是有些凉的,喻文州刚接触到室内温暖的空气,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王杰希立刻一把把他拉进屋子里,反手关上门。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喻文州吸了吸鼻子,自己先开口了:“我没有钥匙,家里没人。杰希……你能留我住一晚吗?”

王杰希从看到喻文州开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他依然没有多问,也不敢打扰家人,于是凑近了些低声问:“和我睡可以吗?陈姨睡了,现在收拾不了新的房间。”

喻文州点头,提着书包换上拖鞋,一只手还摁着饿得发疼的胃。

王杰希走了几步发现喻文州没跟着他回房间,回过头一看,立刻走过去问道:“肚子疼吗?”

喻文州饿得晃神,抬眼对上王杰希关切的神色,习惯性的“没事”硬是被咽了回去,如实回答:“……我没有吃晚饭。”

“那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王杰希说。

他说完站在原地想了想,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今天喻文州给他的魔方,放到茶几上。

“我会解了,等下教你。”

王杰希平时看起来不像是把什么东西特别放在心上的孩子,所以很多时候大人们看到他偶尔周全的处事态度都会感到意外,却不知道这样的周全在喻文州这里早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喻文州不说原因,他绝对不会主动问起,面对突发状况迅速想好解决方案,泡面里还记得加个蛋,临时准备好了给喻文州的睡衣,甚至还趁喻文州吃面的时间里帮喻文州检查了一遍作业。

“我泡的面好香。”王杰希说。

喻文州往嘴里塞面的筷子停在半空,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可是……我好像吃太快了,快没了。”

王杰希转头看了片刻,忽然被喻文州仿佛做错事情的眼神逗笑了,说:“我早就吃饱了。给我留口汤就行。”

说完他还不忘叮嘱:“我还有两道题要写,你吃完赶紧洗澡睡了,明天又要起不来了。”

喻文州半张脸埋在泡面汤蒸腾出的热气里,轻轻“嗯”了一声。

王杰希回房的时候已经把枕头准备好了,喻文州选了左边靠窗的位置。只有一床被子,他不确定自己的睡相如何,只好尽量往中间靠。

仰躺的时候他才发现,王杰希卧室的顶灯是三个大小不一的星星。

白得刺眼的光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顶灯就被王杰希关掉,换成了床头暖黄的灯光。

 

毕竟有喻文州在,王杰希也不想熬到太晚影响他的作息,很快就搞定了提高班的题目,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卧室。

喻文州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躺着,王杰希拉好被子正要伸手关掉床头灯,动作忽然顿住。

他说:“喻文州,你转过来。”

出乎他的意料,喻文州没有继续装睡,或是像平时那样坚持。他缓慢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向王杰希。

眼眶是红的。

王杰希十几年的人生顺风顺水,家世、朋友、和睦的家庭他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天赋和头脑。他注定是在象牙塔里生长的灵魂,很少有共情的机会,也极少体会到情绪的波动。

终于在这一刻,在刹那间被那些从喻文州眼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迅速感染的当口,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慌乱和无措,心口堵满了无法用匮乏言语表达的酸涩。

他曾以为无论如何,对于喻文州来说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好的哥哥了。可他哪里真正接触过那些冰冷真相,又谈何资格。于是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他关掉床头灯,在彻底黑暗的房间里抱住了喻文州。

少年人瘦削的骨架磕在一起,清冷的空气在黑暗里蔓延,喻文州闭着眼睛,呼吸平缓,语气平静。

“哥。”

王杰希呼吸一滞。

“哥,”喻文州又这样叫了他一声,“我好难过。”

困倦和沉重像深不见底的黑暗,把力量微薄的少年往深渊拉扯。王杰希却固执地睁着眼睛,目光长久地在喻文州发顶停留。

很多年后他都还能记得,这是喻文州第一次学着北方男孩的习惯,叫了他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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