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阡歌

愿我们在下一场梦境中再会。

【王喻】萧疏(3)

(1) (2)


“这是什么?”王杰希歪着头接过喻文州递过来的袋子。

“午饭呀,”喻文州抬起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张姨说你们家人多,陈姨没有时间给你做午饭,让我从今天开始每天都给你带一份。”

王杰希明显愣了一下。他们这所小学是管午饭的,不过学校的饭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的合这群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的口味。喻文州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就有张姨给他做的午饭便当,拿去学校食堂的微波炉一热就能吃。但是王杰希不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大伯的小儿子才刚上幼儿园,家里的阿姨自然没有那么多空闲去照料他中午的饮食。

何况王杰希从不提吃不惯学校的午饭这样的要求。

“张姨说,做一份也是做,做两份也是做。杰希每天都来等我上下学,是我最好的朋友,让你不要见外。”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王杰希觉得喻文州这个小孩有趣得很,说话拿腔拿调的,和他之间遇到过的假装大人实则骨子里还是顽皮捣蛋的同龄小孩不同,喻文州这个文绉绉的语气十分自然,并不是装腔作势,因此格外显得特别。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杰希也知道两家爷爷交好,自己这半个月来也的的确确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执行爷爷给他的“带文州上下学”的任务,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份贴心的犒劳,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替我谢谢张姨,”王杰希把饭盒仔仔细细地包好放进背包里,忽然又伸手去拉喻文州的手,“中午我来找你吃饭。”

喻文州被王杰希拉着走了几步,表情有些奇怪,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萦绕在心里的一个疑惑:“杰希为什么这么喜欢拉我的手?”
走在前面的王杰希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你竟然会问这种白痴问题”的诧异,“你走路慢吞吞的,我不拉着你你肯定迟到。”

喻文州立刻提出异议:“没有杰希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迟到过。”

“所以啊,”王杰希反应迅速,“要是有我在你反而迟到了,爷爷肯定会剥了我的皮。”

年仅八岁的喻文州被这个强大的逻辑震撼得说不出话。

 

在喻文州过往为数不多的人生经历里,他虽然不认可“公平和正义可以面面俱到”的中二言论,却也始终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生信条。

然后他见识到了年少时无知的价值观就是拿来碎裂的。

那天下午他把数学作业搬回教室,顺便做完了当天班里的值日。因为知道自己当天有值日任务,他一早就让王杰希下午不用等他一起回家。

傍晚放学后的校园里人烟稀少,一些和他一样的值日生背着包稀稀拉拉地从各班教室里走出来。

然后他在校园的侧面口迎面撞上了一群个子比他高出不少的人。

刺鼻呛人的二手烟从为首那位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高个子男生嘴边吐出来,喻文州毫不掩饰嫌恶地抬手捂住了鼻子,露出一双眼睛停在几步之外微微仰头看着他们。

喻文州认得那个被他们堵在校门口的女孩。那是隔壁班的班长,他在少先队员评比的时候见过她。女孩子戒备地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明明吓得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不怕我告诉老师和你们的家长吗?”她尖声喊道。

站在抽烟的男生身后不远的另一位男生拍了拍手里的篮球,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哟,告老师?你去呀?”

他微微倾身下去,喻文州觉得他笑得像从少儿频道每晚八点西游记动画片里模仿出来的金角大王,龇牙咧嘴,虚张声势。

“你是班长对吧?我听说上次就是你和教导主任告我们的状,说我们收保护费?”

他倏而直起身子,手上篮球重重一砸,反弹撞到了女孩的脸上。

事情来得突然,只听到那个女孩一声惊叫,喻文州还来不及反应,鲜血已经从她秀气的鼻子里涌了出来。

下一刻,喻文州飞快地冲过去,干脆利落地把小姑娘拦在自己身后,捡起篮球重重砸了回去。

高年级的男生们没注意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篮球不偏不倚砸在始作俑者的大腿上。喻文州很小的时候就能独自提着满满一桶水去卫生间洗澡,力气自然不会小,大腿神经本就脆弱,那位男生当即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肮脏的秽语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喻文州忽然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这京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难听的话说出口,这些锦衣玉食的少年和他从前居住的邋遢市井里对女顾客动手动脚的理发店老板没什么不同。

他似乎天生没有屈服于武力压制的概念,面无表情地回看着这些比他高大的男生,冷冷地把刚才女孩子抛出来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你们想干什么?”

“丫的,哪里跑出来的狗娘养的东西,”那男生咬牙切齿,“还等什么?把这小子给我往死里揍!”

那女孩立刻拉着喻文州想跑,身后的退路却已经被堵住了。

抽烟的男生拿着根教学楼里的废弃垃圾铲柄,一棍子就冲喻文州的面门打下来。喻文州来不及考虑,当即把头偏开,闭着眼睛抬肘挡去。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依然试图将那个女孩护在身后。

他想,完了,闯的祸有点大,爷爷该不要我了。

小孩子总是在某些时刻莫名其妙升起一股英雄主义的悲壮,即便是喻文州这样懂事老成的孩子也不例外。他想即便今后就要被喻家赶走,至少是因为保护一个女孩子。

出乎意料地,某种意义上的事与愿违忽然不期而至。预想之中的痛感并没有降临在他手臂上,取而代之的是细铁棍砸在水泥地上的脆响。

所有人都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只见原本拿着铁棍的抽烟男生表情狰狞地捂着自己的手腕,手里的铁棍早已不翼而飞。在他身旁的空隙里,喻文州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按理来说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王杰希手上拿着一根比废垃圾铲柄粗了足有一倍的钢筋,脸上的神情是喻文州从未见过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冷漠。

王杰希忽然转头看了喻文州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喻文州竟然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示意。局面仅仅僵持了不到半秒,王杰希忽然挥动手里的钢筋,狠狠地往那个抽着烟的高年级男生腿上扫去。包围圈露出空档,喻文州奋力一推,把女孩推出了圈外。

“跑!去叫老师!”他喊道。

女孩没有辜负王杰希为他们争来的这几秒,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有两个男生想推开喻文州追过去,硬是被喻文州拦下来了。

同时,被王杰希命中大腿的男生惊怒之下把手里的烟头一甩,还在燃烧着的烟头不偏不倚地烫在王杰希左肩胛骨上。

这一幕正好被刚把头转回来的喻文州看得一清二楚。

他毫不犹豫地抡起自己装满课本的书包,兜头往那人脸上砸去。双重攻势下,那个抽烟的男生即使个子上有优势,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摔倒在地。同行的其他几个男生显然是他的“跟班”,看到老大倒下了,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王杰希立刻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牢牢地牵住喻文州的手,把他往自己身后带。

喻文州视线所及,王杰希薄薄的校服上衣已经被烟头烫出了一个焦黑的洞,心里登时一紧。

王杰希依然面无表情地把那根足有他腿高的钢筋撑在身侧。

倒在地上的男生看清了他的脸,脸色微微一变,当即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是谁呢,王大少,怎么着,你现在连我们收个保护费都要管了?”

王杰希从胸腔里迸出一丝冷笑,并不接话。

那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他身后原本拿着篮球的那位男生此时开口道:“你不让我们在这里收,可以,碰到你算我们今儿倒霉,但是这个狗娘养的,”他往喻文州的方向指了指,“这不长眼的小鬼拿篮球砸我,教训教训你总管不着吧。”

不用喻文州解释,王杰希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我管不管得着,这事儿你们说了可不算吧,”王杰希说,“你们教训我弟,经过我同意了吗?”

“哟,”那人立刻扭曲着面容夸张地笑起来,“您啥前儿还冒出个便宜弟弟来。”

“不便宜,金贵得很,”王杰希又转头看了喻文州一眼,“你们打人之前,没有查过自己打的人是谁吗?”

几人闻言都是一怔。他们原本的目标并不在喻文州身上,谁也不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男孩是谁。

“他姓喻,”王杰希说,“哎,你们会写喻字吗?”

这同样是喻文州头一次真正模糊体会到自己这个姓氏的重要性。那时他对符号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因此格外震惊于一个字能代表的意义竟然如此深刻,以至于不仅仅是那个正和王杰希搭话的男生,他面前所有人脸色都明显变了。

慢慢冷静下来的喻文州这才感觉到自己手上的潮湿。王杰希握着他的那只手原来早已布满冷汗,喻文州立刻明白形势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否则王杰希何至于紧张至此。

好在僵持终于被姗姗来迟的援军打破,去而复返的女孩领着教导主任飞快地赶了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教导主任严厉的训斥隔着遥远的空气快要冲破他们的耳膜。

“谁在打架!给我站住,一个也别想跑!”

喻文州把王杰希的手奋力一扯,当即飞快地跑出了校门,并且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几天前才刚刚吐槽过小喻文州走路慢吞吞的王杰希顿时被他这个瞬间跑远的爆发力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跑过了两条街,难得的是喻文州即便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竟然也没有跑错方向,这的的确确是回家的路。

“你……”王杰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肩胛骨上烫伤的地方这才迟钝地刺痛起来,火辣辣地疼,“跑慢点,痛。”

喻文州听到最后一个字立刻停了下来,慢半拍地想起王杰希指的是什么,心里又是一惊,立即绕到王杰希背后查看他的伤势。

那么小的孩子,无论如何是细皮嫩肉的,被烟头这么重重地一戳,整块伤口看起来十分狰狞。或许是察觉到了喻文州的反应,加上自己皮肉的痛苦也的确不轻,刚才还挡在喻文州面前摆出一副强硬的兄长姿态的小王杰希忽然浑身一抖。

“吓人吗?”他轻轻问。

喻文州摇摇头,紧紧攥着王杰希的手,脑中瞬间转过好几个应对家长的对策,又被他自己通通否决了。

“你不能和我说谎,”王杰希忍着痛说,“要是被我们家任何一个人看见,我就完蛋了。”他想了想,或许觉得自己这个表达会让喻文州感觉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补上一句:“以后你就只能自己上下学了。”

这话果然奏效,喻文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王杰希说:“我家里没人,爷爷肯定在三楼的书房,你先回我家,我给你上药。今晚你穿我的校服回去。”

说完他怕王杰希不相信,又道:“我会上药的,以前在家里被蚊香烫到,我都能自己解决,不被妈妈发现。”

其实无论他会不会,此刻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王杰希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但是喻文州这句话说出口,配合上他笃定的眼神,平白让王杰希心里生出几分安心来。

两个刚闯了祸的小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进喻文州家里。家里除了张姨和在楼上书房的喻老爷子,果然没有别人。喻文州还故作镇定地冲厨房喊了一声“杰希来我们家玩”。

“杰希要留在我们家吃饭吗?”张姨在厨房里问。

“不用了,谢谢您,我一会儿就走!”王杰希也配合地回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继续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喻文州让王杰希先去房间呆着,他自己去找处理伤口的药。

王杰希也不是毫无经验,自己伸手碰了碰,感觉衣服并没有粘在伤口上,马上小心地脱了下来,跑到喻文州房间的水龙头用水冲洗伤口。

哪怕喻文州已经尽可能动作轻柔,伤口的消毒和上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王杰希好受。

“杰希,你晚上是自己洗澡吗?”喻文州小声问。

王杰希正咬着唇忍痛,只能动作轻微地点头。

“那你要小心别沾到水,”他轻轻在王杰希的伤口上贴上纱布,叮嘱道,“记得换纱布。”

王杰希还是点头。

过了一会儿,王杰希忽然听到喻文州用很低落的语气说:“对不起,杰希。”

王杰希不明白他这句对不起为了什么,但是本能地感觉自己此时应该说些安慰的话。他转头盯着喻文州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揉揉喻文州的头发。是他预想之中的柔软。

“以后不会打架就去叫帮手,今天还好你没拖我后腿,”王杰希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对喻文州说,“不过他们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以后肯定不敢来欺负你了。”

“杰希。”喻文州忽然叫他的名字。

王杰希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哥哥。”

揉着喻文州脑袋的手一顿,良久,他点着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孩子们总是以为自己这点天真的小伎俩不会被家长发现,比如偷拿了两块钱、掰断了阳台的花骨朵,诸如此类。比较弱智的还有以为只要自己不说就没人能发现自己背上被烫得很深的一个疤。

这事儿说起来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喻家妈妈和王家伯母带两家的几个孩子去游泳馆。此时王杰希虽然还没好全,却将伤口还不能长时间碰水这件事情抛诸脑后。衣服一脱,事情就败露了。

王杰希的父母都是国外名牌大学的访问学者,一年到头和儿子见不上一面,因此严格算起来伯母才是王杰希的实际监护人,看到这么一个疤,立刻刨根问底追问起来。

王杰希本来就不太擅长撒谎,两三句话就要把这件事供出来。

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喻文州却忽然插话道:“伯母,对不起……杰希的伤口是我烫的。”

王杰希意外地转头看他。

相比起王杰希,喻文州撒起谎来则轻车熟路面不改色:“我们前几天偷偷点鞭炮玩儿,我的那根香戳到了杰希的身上。他怕你们怪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们。”

此言一出,喻文州可以说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王杰希正想反驳,一向不太爱说话的喻母盯着王杰希的伤口看了半天,忽然问道:“文州,你说的是真的吗?”

即便两个孩子的双商在同龄人中都比较出众,面对心智成熟的大人,终究是不够看的。喻文州当然不会想到,他比王杰希矮了那么多,那样形状的伤口是从下往上烫还是从上往下烫,细心的成年人一看便知。

可他只以为母亲此时严肃的语气是在气自己做事不小心,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在她眼里有多么拙劣。

于是他认真地答道:“是。”

喻母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良久,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谁允许你们偷偷放鞭炮的?鞭炮也是你买的吗?”她又问。

喻文州依然答“是”。

喻母忽然笑了笑,“好。既然这样,文州,你下个月没有零用钱了。”

喻文州闻言猝然抬起头,母亲却已经移开了视线。他担心王杰希因此说出真相,赶紧把王杰希拉到了一边。

“本来就是我的错,”喻文州凑到他耳边说,“打架比放鞭炮严重多了,杰希,你别告诉她们呀。”

很多年以后王杰希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从小意志不坚定,似乎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法拒绝喻文州的任何一个请求。特别是在那一声“哥哥”之后。

他只能摁着喻文州的肩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你下个月要是想买什么,都告诉我。”

自认为聪明的两个男孩就这样并不高明地保守住了他们第一个共同的秘密。

 

王杰希在层叠的秋雨时节打开便当盒,从旁边的袋子里意外地找到了一个银杏叶做的叶脉书签。

坐在他旁边吃午饭的喻文州咬着筷子,正对上他的视线。

“我这个月没钱了,”喻文州说,“但是爷爷一直说要知恩图报。嗯……我手工没有你好,这个是张姨和我一起做的。”

“我觉得银杏叶子很漂亮,我以前在广州不常见到。”喻文州还进一步解释了原因。

王杰希抬手在喻文州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想说我真的很讨厌秋天,也不喜欢一到秋天就掉头发的银杏。

但他想了很久,最后从包里翻出数学课本,郑重其事地把书签夹了进去。

 

tbc

嗯,解释一下,我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心智没有什么概念,全程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同龄人只有《家有儿女》的小雨(不吧),想借此判断三四年级的小孩应该有什么样的对话,最后放弃判断了,大家将就着看吧(……)

至于今天为什么双更……有灵感就写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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