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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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队下周校赛，我会上场，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

 

喻文州打开微信就看到了王杰希发来的这条消息。彼时他们正在上早课，上的还是表演概论，黄少天坐在他旁边打着呵欠，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

 

大一下学期开学还没多久，放假在家养成的散漫时差实在倒不过来，喻文州本来也困得很，突然看到王杰希这个邀请，立刻清醒了不少。

 

自从喻文州发现和他在书里交流的人竟然就是王杰希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喻文州没有主动告诉王杰希这件事，而是继续一边在书里留下想法，一边偶尔和王杰希用微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两人学校年级都不同，从那以后竟然真的没再有见面的机会。但是喻文州始终惦记着那天偶然看到王杰希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以及那一刻迫切想看到他在辩论场上的那份心情。

 

王杰希太耀眼了。哪怕喻文州身边也不乏黄少天这样的天才，他却清晰地认知到王杰希的光芒对他来说与其他人都不同。从第一次和王杰希见面，他第一次有冲动和一个刚认识的人畅谈了一个下午开始，再到后来联谊会上意外窥见王杰希在他面前未经修饰的特立独行。那条与众不同的朋友圈，平时微信里总能跟得上彼此跳跃脑回路的聊天，那些留在那本书里的独特想法。喻文州在过往的十八年里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孤独得如同深潭，不被理解也完全可以泰然自若，可在遇到王杰希之后，他竟然迫切地想要把这些东西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他不敢笃定王杰希真的是可以理解他的那个人，但他想这么做。

 

他向来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从容，面对王杰希却捉襟见肘。

 

对别人而言，王杰希是从家庭背景到成绩再到个人能力各方面都无比优秀的高材生，是他们敬佩和艳羡却无法超越的人。而对喻文州而言，王杰希的出现就像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从阴暗的楼道里下楼，一拐弯突然看到有一片阳光安静地落在转角的地方，就在他面前。

 

所以他如何能无视王杰希对他这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是怎样的一份心情。珍贵得他甚至不愿意去深思在这吸引力的背后是否有其他情感的萌生。喻文州觉得这种感觉就像对待高山流水的知己，又岂能用人类最普遍的情绪去衡量。

 

「当然去。」他回复王杰希。

 

过了一会儿，王杰希说道：「等一下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对了，如果你有朋友要来也没问题。」

 

喻文州转头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黄少天，半晌回复道：「好。」

 

「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想法可以找我交流。」王杰希最后说道。

 

喻文州托着腮轻轻笑了一下，摁灭了手机屏幕。旁边黄少天的头彻底栽到了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喻文州还是如约到了政法大学辩论校赛的比赛现场，闲得无聊的黄少天也跟着过来了。

 

来观赛的人不少，王杰希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不只辩论队的新队员们，就算是队外的很多同学都想一睹他的风采。

 

比赛还没开始，上一场比赛又刚结束，教室外面人头攒动，喻文州和黄少天一时半会儿也挤不进去。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伸手拍了拍黄少天的肩膀。黄少天一愣回头，喻文州也察觉到了，跟着看过去，正看到方士谦站在他们身后咧嘴笑了一下。

 

“方学长。”虽然很久没见，喻文州还是很快认出了方士谦，当即打了一声招呼。

 

“哎呀竟然是方士谦学长！”黄少天看起来很震惊，“你还记得我们啊，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都没想起来……”

 

方士谦显然无语了一下。他个子比王杰希还高，黄少天凑太近了，本能地觉得有压迫感，干脆后退了两步。喻文州看在眼里，当然也不会说破，只礼貌地道：“想不到学长也在这里。”

 

方士谦点头，问道：“你们是来看王杰希比赛的？”

 

黄少天说：“是啊，听说他特别厉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过来见识一下。那学长你是为什么在这里？”

 

方士谦还没说话，喻文州已经笑着看向他，“因为学长是法学院辩论队的队长吧？”

 

院辩论队和校辩论队的组成有所不同，王杰希是校队的队长，却不是所属院队的队长，只能算是本院的领队。而校赛是本校里各院队之间的竞争，用不到校队，所以这次比赛王杰希是作为法学院辩论队成员出战的，作为队长的方士谦虽然不上场，当然也要过来看。

 

感到意外的还是黄少天，由于不是辩论队的人，此前他一直分不清这些，听喻文州解释之后才恍然大悟，并且用上一直以来奇异的脑回路问方士谦：“哇，既然你是校队成员又是院队队长，那你和王杰希岂不是互为老大？”

 

方士谦闻言，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痛苦地咳了一声，“什么鬼啊。”

 

“聊什么呢？”王杰希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抱臂倚在门框上问道。

 

喻文州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王杰希，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他身形修长，被西装衬得格外挺拔，显出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干练。

 

虽然明知道辩论队打比赛都会穿西装，喻文州却从没想过王杰希穿上西装可以这么贴合他的气质。当然方士谦不会想这么多，嫌弃的话张口就来：“瞧你这人模狗样的。”

 

“你嫉妒？”王杰希面对方士谦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

 

“嫉妒什么不好，嫉妒一大小眼？我神经病啊。”方士谦嗤之以鼻。

 

两个人一来一往，显然平时没少进行这样的低级交流。喻文州和黄少天在旁边插不上话，好在王杰希没有继续和方士谦幼稚的拌嘴，而是看向喻文州：“来了？”

 

喻文州冲他勾起一个微笑，“期待看到学长的表现。”

 

教室里已经有人在招呼上场队员进去赛前准备了，王杰希应了一声，又对面前的三个人说：“我先过去了。”

 

方士谦冲他随口补了一句：“别输了啊。”王杰希利落地点了点头。

 

“既然碰上了，就坐一块儿吧，反正你俩也不认识别人。”方士谦看着黄少天说道。

 

方士谦这么说了，两人也没什么可推拒的，跟着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第二排正中间。王杰希坐在正方四辩的位置上低头翻看资料，没有注意他们。方士谦又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找了个合适位置架在桌上，显然是要录像以便复盘。

 

喻文州则拿了支笔和一个笔记本，看样子是要做笔记。方士谦“哇”了一声，“喻文州你也太认真了，看个比赛还做笔记。”

 

喻文州笑了笑没有回答，黄少天倒是抱怨道：“你们这样显得我特别无所事事啊！”

 

“你不是吗？”方士谦的习惯性怼人病又犯了。

 

事实证明果然不只是王杰希能和他拌嘴，黄少天也完全没有障碍。

 

“我说，你俩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方士谦把自己微信的二维码调出来，手机递给喻文州和黄少天。

 

微信刚加上，方士谦随手点开黄少天的朋友圈，立刻看到黄少天前几天在朋友圈里发的游戏截图。

 

“夜雨声烦？！”方士谦低声惊呼，“竟然是你？”

 

黄少天被吓了一跳，“是啊，怎么了？”

 

方士谦神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我，冬虫夏草。”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黄少天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两个人相顾无言。

 

好在比赛很快就要开始了，留给方士谦和黄少天用于体会突然网友见面的尴尬时间不多。

 

大会主席开始发言的那一刻，一直低着头的王杰希立刻坐直抬头，神态是喻文州从未见过的专注。喻文州也许是被现场紧张的氛围感染，心头忽然一紧，心跳渐渐加速。他难以理解自己此刻的状态，因为哪怕是自己上场表演的时候都极少有这样的紧张感，而这一次自己分明只是个旁观者。

 

他始终不会归因于是对王杰希的过度期待造成的担忧，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去担心王杰希发挥不好，且不说王杰希自己和他的队友都根本不担心，更何况王杰希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喻文州只能期盼着比赛尽快开始。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王杰希是四辩，就算比赛开始，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他发言。既然如此，紧张无益。除了好好记个笔记，方便比赛结束和王杰希交流，也没有其他办法。

 

这场比赛双方都有校队成员，打得十分激烈，专业性和技巧性极强。

 

方士谦看比赛的神情也很认真，喻文州偶尔会瞥见他皱眉摇头，或者听到了什么奇妙论点低声嗤笑的表情。

 

赛程推进，很快就到了王杰希负责的质询阶段。喻文州的心跳速度在王杰希站起来的时候达到了巅峰，可在王杰希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后又瞬间归于平静。

 

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喻文州在心里自嘲着。

 

王杰希语速不快，看起来并不赶时间，但是讲话条理清晰，打断回答的时机把握得也很巧妙，几乎没有浪费任何一点质询的时间，迅速打下几个共识点，并且对对方的反驳进行了一针见血的回击。这段质询实在太过精彩，喻文州没有半点走神，在脑海里顺着王杰希的逻辑梳理了一遍，迅速推断出了王杰希抛出每一个问题的目的，同时也切实感觉到王杰希的思维敏锐得可怕。

 

方士谦终于不再是皱眉或者冷笑，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喻文州复杂的心情在王杰希这番犀利的表现下安定下来。

 

无奈王杰希这次的队友能力稍弱，在对方的紧逼之下进了两次圈套，整个节奏都被带偏，到自由辩的时候喻文州在纸上瞄了一眼，如果他没有判断错，王杰希所在的正方论点已经被攻击得所剩无几。

 

辩论从来不是个人水平的彰显，而是团队配合的体现。如果无法和队友在同一个层面上理解对方并发动攻击，不能迅速意识到己方与对方说出每一句话的意图，结果就是对方漏洞捕捉不了无从攻击，己方漏洞意识不到也难以弥补，比赛就是这样输的。王杰希的队友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完整地推出己方逻辑，打出来的配合效果自然不好。

 

自由辩开始前方士谦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黄少天虽然是个外行，但是脑子好使，也感觉到了王杰希这方的弱势，神情跟着严肃起来。

 

王杰希代表正方率先站了起来，忽然抛出了一个刚才所有流程里都没出现过的新点，要求对方回答。喻文州听到先是一愣，在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就明白了王杰希的目的，立刻在心里拍案叫绝。王杰希竟然巧妙地依照对方刚才的逻辑，把己方被打得乱七八糟的漏洞依次套了进去，这些看似漏洞百出的点在对方的逻辑架构下被顺利证成。

 

这下局面可以说是惊天反转。反方看似在前面的阶段已经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但是他们努力证明的逻辑在王杰希的解读下反而正好佐证了正方观点，也就是说正方都不用论证，反方在前面的论证中已经帮着他们逻辑自洽了。

 

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开始惊叹，要不是赛场内要求保持相对安静的环境，喻文州怀疑绝对会有人疯狂鼓掌的。王杰希的队友不至于弱到连这样的局势都判断不出，当即配合着这套逻辑链开始发动攻击。

 

喻文州的心又开始疯狂跳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比赛结束之后的评委点评他也不记得自己听进去多少，只想着尽快结束，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

 

最终结果公布，毫无疑问，评委几乎把所有的票投给了正方，王杰希也是当之无愧的最佳辩手。喻文州拿着笔记本站起来想走向王杰希的时候忽然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王杰希的队友在围着他高兴地讨论着什么，他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插进他们之中。

 

喻文州没有任何拦住他的立场，他只能和黄少天方士谦一起跟在王杰希和他的队友后面一起走出阶梯教室，一路走到走廊上，终于等到王杰希身边的队友都散了，喻文州想叫住他，一声“学长”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王杰希却忽然驻足。随即喻文州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他看得清楚，是一个从隔壁教室里走出来的女生。显然是刚下课，和她一起走出来的同学有很多，但是喻文州却只看得到她，因为只有她在走向王杰希。

 

“下课了？”他听见王杰希问那个女生。

 

“是呀，刚才上课的时候都能隐约听到你们辩论的声音。怎么样，赢了吧？”

 

女孩笑得很甜，扬着俏丽的小脸，看向王杰希的眼神全是欢欣。王杰希伸手帮她把包拿过来，顺势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不然呢？”

 

喻文州停下了脚步。他听见黄少天在身后“啧啧”两声，“王杰希有女朋友啊？”

 

“你才知道啊。也不看他那个条件，这还不是轻而易举。”方士谦答道。

 

她长得真好看。喻文州无意识地想着。心里仿佛有块前一秒刚敞开的地方在一个瞬间坠入冰冷深渊，寒潮侵袭，入口冰封千尺，冻得他想打一个寒噤。王杰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而喻文州当机立断，立刻稍微把头转向了黄少天的方向，没有正面对上王杰希的目光。四目相对之间，通透如黄少天立刻瞪大了眼睛。

 

喻文州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看王杰希，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的表情会不会披露出真相，他不能让王杰希看到。而黄少天的表情也证实了这个反应的正确性。

 

“视频录下来了，明天晚上复盘。”在这样的情形下，只剩不明就里的方士谦迎上王杰希的目光说道。王杰希点头说好。

 

喻文州整理表情也就是顷刻间的事。他很快看向王杰希：“很精彩的比赛，最后的反转简直是奇迹。”

 

王杰希和他对视着，喻文州的眼里平静无波。

 

“谢谢，感谢你来看。”

 

他们离得近，王杰希的话分明响在喻文州耳边，可是喻文州却在下一秒就忘了。

 

 

 

那究竟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喻文州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想着。

 

说什么不能用常情来衡量，从遇到王杰希开始，他的这份感情就不可能是高悬于空中的圣洁光辉，那注定是堕入凡世的人间烟火，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利落潇洒。

 

他喜欢王杰希。

 

方士谦在朋友圈里发了九张刚才比赛时偷拍的王杰希照片，每张都做成了表情包，喻文州动手指点了个赞。然后王杰希立刻在底下评论，两个人开始了类似今天在教室外面的斗嘴，斗了整整一版，喻文州把页面停在方士谦的这条朋友圈上，一直看到评论回复把整个屏幕都占满。

 

这算什么呢。喻文州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王杰希的那条朋友圈。那时候他没有加方士谦，会不会其实方士谦在评论里也像现在这样和王杰希聊得热火朝天，只是他看不到。

 

也许王杰希根本不需要有人记得那句话的出处，他只需要方士谦在底下哈哈大笑自己也可以轻松很多，又或者其实根本不只是喻文州记得那句话的出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也可以记得。

 

当你把他看成是精神世界里唯一共鸣的那一刻起，你就低到了尘埃里。

 

三月份的京城依然是冷的，喻文州把被子拉过头顶，手机在被窝相对温暖的空气里迅速结了一层雾，却依然投射着刺眼的光，喻文州眯起眼睛，王杰希和方士谦的对话变得模糊不清。他伸手擦掉那层雾气，可是没有用，手机屏幕依然是冰冷的，很快又浮起了新的一层雾。

 

他反手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枕边。清冷月光挤进窗帘缝，在天花板上反射出微弱光线。宿舍楼下摩托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肆意轰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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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在自由辩里的这个打法在辩论中被称作“受身”，和原著中荣耀里的基础被动技“受身”同名。这个技巧由台湾辩手黄执中率先创造出来，简单解释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由于是架空背景，也避免和荣耀混淆，在文里就不提这个方法的名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