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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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是把你上周那起输掉的官司批斗了一番，还是念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安慰你一下？”方士谦抱臂等在林杰办公室门口，一看到刚走出来的王杰希，立刻不乏幸灾乐祸地问候了一番。

王杰希客气地给了他冷漠的一瞥。“想多了。”

“哈？”方士谦挑眉。

“你这么好奇，不如自己去问。”王杰希说完，转身就往自己的办公区域走。

方士谦在原地思考了两秒，快步跟上。

“到底是什么事？都下班了还把你叫过去。”

王杰希本来还懒得讲，转念一想反正最终也得告诉整个律所，直接说也无妨。

“有部正在筹备开拍的政律剧，据说是想要做第一部真实还原我国律师行业现状的连续剧，因此片方和演员那边希望和我们律所合作。”

“这倒是新鲜，”对于这个答案，方士谦当然有些意外，不禁吐槽道，“不过我说真的，这有点无聊吧？拍戏用到的基本的法律常识写进剧本就好，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再说了就算如实把我们律师行业拍了出来，观众要看的是戏剧效果，谁乐意看生活本身。”

“用不用得着，有多少用处，也不关我们什么事，”王杰希说，“但是我国的确没有几部拿得出手的电视剧，单看这部作品的基础立意和这么细致的准备过程，我倒觉得没准有些希望。届时我们抽空配合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无偿提供给剧组学习环境。”

“算你说的有道理。”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什么叫算我说得有道理，我什么时候不比你靠谱。”

方士谦嗤笑一声：“你就拽吧，也不知道上周刚输掉的那个是谁。败诉的滋味怎么样啊我们的王牌王杰希律师？”

面对这种十几年来都没有丝毫创新的嘲讽模式，王杰希岿然不动地信口反击：“这种滋味你不是比我熟悉得多？”

“……”

“哦，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们一直是搭档出庭的。那你还记得我加入微草之前你输过几场官司吗？”王杰希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哪个剧组？主演是谁？”方士谦选择一如既往生硬地转移话题。

没想到他这话一问出口，王杰希忽然就沉默了下来，低头在手机上不知道刷着什么。方士谦不明所以，但看他这副样子也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儿王杰希把手机递给他。方士谦一眼看到一个微博界面，是知名导演吴雪峰的一条微博，转发了嘉世影视公司发布的最新初期宣传。

方士谦再定睛一看，“喻文州”这个名字列在第一行，正是男主角的扮演者。

“我去，这都什么啊，喻文州、苏沐橙、周泽楷……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柳非好像一天念叨三次。”方士谦表情复杂。

王杰希等他看完了，抽走手机放回口袋里。

方士谦一抬眼对上他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有所顿悟，凑过去把手肘搭在王杰希肩上，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有情况啊。”

没想到王杰希竟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的确有情况。”

方士谦和他沉默地对视了半分钟也没等到下文，只好自己先开口：“……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在十二年后突然对你曾经的追求者动心了，我跟你说我上了年纪受不了太大刺激啊。”

结果这一次王杰希依然表情正常地点了点头，“有问题吗？”

竟然还这么理直气壮地问我“有问题吗”……方士谦尽力忍住想要对王杰希骂脏话的冲动，语气不善中还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您是什么物种，铁树吗？”

然后他很快感觉到这种客气的吐槽根本无法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念在工作场所需要保持安静，压低了声音用咆哮的语气说：“辛辛苦苦追了你两年都油盐不进，纠结也纠结过了说走就走你也干了，怎么现在人家保持距离对你不冷不热你反而还格外上心，王杰希你说你是不是贱啊！”

王杰希在方士谦发自内心的怒吼中第三次淡定地点头，“你说得对，是有点儿。”

“只是一点？”方士谦没好气地。

“好吧，挺贱的。”

方士谦头痛地摁着额角，语气里只剩下震惊过后的有气无力：“怎么回事，你给我老实交代。总不能只是因为喻文州家里那本书吧？”

“……大学的时候，我住院那次，我妈找过来了，”王杰希顿了顿，续道，“正好撞见喻文州在亲我。”

正在喝茶压惊的方士谦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我的天，你讲这种惊天大八卦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平静啊！”

“你听我说完。”王杰希叹了口气。

“行行行，你快讲，我正好听听大明星的黑历史。”方士谦翻白眼。

此前王杰希完全没有和方士谦讲述这段往事的打算，当年的知情人里方士谦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探究过细节的。他太清楚王杰希当时的苦处，反而因为性格不合，对于同样走得艰辛的喻文州没有过多的关注。直到他受王杰希之托请孤身一人在B市过元宵节的喻文州吃了一顿汤圆，对喻文州有所改观，再想对这件事投入关注时，这一切却早已经到了尾声。

可是现在，方士谦无比好奇王杰希会怎么和他来描述喻文州这个人。

有一首歌这么唱道——“你该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剧组的主演来到律所那天，王杰希正在筹备帮上周那起输掉的官司的当事人进行第二次上诉。他的委托人是一家知名企业的女职员，起诉理由是公司对她的待遇不公，据说还有潜规则行为，向向工会申诉无果，便诉诸法律途径。职场维权总是状况复杂，一审时这位女士提出的一个涉及敏感问题的主张由于缺乏证据站不住脚，被被告方律师以诽谤的罪名反咬一口，要求她删除前段时间在公众平台发布的侮辱公司高层的言论，承担公司的名誉损失。

败诉之后，这位女职员非但没有在对方的压迫之下偃旗息鼓，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很快要求王杰希进行二次上诉。王杰希虽然对胜负没有很大的执著，但是这次因为一招不慎输掉官司，且当事人的诉求竟然被全部驳回，他自己也早已准备着二次上诉了。吸取教训之后他们力图对这个关键证据进行更加详尽的搜集，因此王杰希工作量还是很大的，也就无暇顾及来律所实地学习的喻文州等人。

于是这个重任就交给了暂时还不是非常忙碌的方士谦。

一周前刚刚从王杰希处得知这个风水轮流转大八卦的方士谦面对喻文州多少感觉有些别扭，不过肯定不会表现在脸上。苏沐橙笑着摘下墨镜和方士谦握手，“没想到我们和几位学长这么有缘，还请方学长多多关照啦。”

没有几个人面对国民女神的微笑还能分神，方士谦也不例外，顿时抛下了对喻文州的八卦想法，摆出风度翩翩的工作模式请演员们到律所内参观。

喻文州打扮得很低调，另一位演员周泽楷打扮得更低调。然而周泽楷的气质实在是没办法用打扮来掩盖多少，反倒衬得他身边的喻文州更低调了几分。

“从这个楼梯转上去是档案室和资料室，这边是我们的办公室，过来看看吧。”

苏沐橙在方士谦的指引下首先走进了微草事务所律师的的办公场所，喻文州跟在后面，刚一抬眼，正好撞见在饮水机旁接温水吞胃药的王杰希。

两个人都还没什么反应，方士谦突然有些刻意地咳嗽了两声。王杰希手上还拿着杯子，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身后的喻文州，没有停留。

“欢迎各位来到微草。”最后他放下杯子，几步走过来，用十分官方的腔调说道。

“王学长在忙？”苏沐橙笑道。

“是有点忙，”王杰希也没有成功抵抗女神的笑容，温言道，“是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学长太客气了，其实是我们打扰了你们工作，希望没有妨碍到你们的工作进度。”苏沐橙说。

“那倒不会，不过我们一层是用来接待客户的，几位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为好。”王杰希又提醒了一句。

方士谦顺着他的话头补充道：“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如果几位今天是以观察体验为主，就在这一片活动吧，随时可以找我。后天上午，你们眼前这位我们事务所的王牌律师王杰希有一个场庭审，建议各位到法院旁观。”

“你说得像我一个人的官司。”王杰希说。

“好吧，由于第一次上诉时我们的王牌输得太惨，为了不让他重蹈覆辙，我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和他搭档出庭。”

几位主演和助理们都被眼前这两位互呛得不亦乐乎的律师逗得很开心，气氛还算轻松，王杰希随便说了几句，很快回到位置上工作了。

正埋头整理文件，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他抬头一看，不出所料，是喻文州。

喻文州对上他的目光，低声问：“我打扰你工作了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没有。你不和他们一起？”

喻文州看着他，答非所问地道：“到事务所实地学习律师的真实工作状态，是我向剧组提议的。不过我没想到他们正巧挑了微草事务所。”

王杰希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两厢沉默半晌，喻文州自己轻轻笑了一下，“也是，想来你肯定也猜得到是我。”

这句话王杰希听在耳朵里，莫名地觉得“肯定”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受用——说到底他一直对和喻文州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件事感觉很好。哪怕他其实一直以来都不能对喻文州的心思读懂多少，但是这份默契和理解早在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同借了一本书开始就根深蒂固。

“你官司输了？”喻文州忽然又问。

王杰希愣了一下，言简意赅地答道：“上上周，那时候暂时没找到关键证据，败诉了。现在找到了，所以重新起诉。”

喻文州其实也不是很懂这些法律和庭审上的门道，听了王杰希简洁的描述，只是点了点头。王杰希观察他的神色，顺口问了一句：“很意外？”

“有点，”喻文州抿了抿唇，“我没见过你输。”

很久之前曾经存在他手机里那些王杰希的比赛视频和录音，没有一场是败绩。虽然他知道王杰希即便是打比赛也并不是常胜不败，只是方士谦给的资料就是王杰希所有胜场的纪录，导致他很难想象王杰希输了的样子。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难以想象的，不管是赢还是输，这个人恐怕都只有一个表情。喻文州在心里补了一句。

王杰希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我又不是神仙。”

喻文州闻言，垂着眸没有接话。王杰希也没在意，把资料收进抽屉里的时候又说：“不过按方士谦的话，错过我败诉的场景可能的确是一个遗憾。毕竟后天那场，被告方可能就没那么走运了。”

喻文州瞥见他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有一瞬间这个表情和很多年前他在台下看到辩论场上的王杰希兵不血刃一击致命时的表情极为相似，同样是沉稳从容中带着一丝战场杀伐的镇定残酷，背后充斥着的是对比赛的享受和热爱，以及独属于他的不外露的自信。仿佛只要他出现在赛场上，胜负都已经不是关键。

喻文州始终坚信那就是王杰希应该有的样子，即便后来他看到了王杰希光明背后的举步维艰，见过他所有的无奈为难挣扎愤怒乃至失望，他都相信王杰希应该属于每一个可以让他痛快交锋的战场。——从为队伍赢下每一场比赛，到为了当事人和司法正义赢下每一场官司，王杰希从来都没变。

而最令喻文州感到释然的，是王杰希终于把法律这条家人限定给他的路，走成了他自己想要的样子。

两天后，几位演员如约坐在了法庭的旁听席上。

喻文州一直在观察着原告律师这边的动静，然而王杰希和方士谦在开庭准备阶段竟然全程无交流。王杰希慢悠悠地翻着手上的资料，方士谦则干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两人气定神闲的样子把他们身边原本一脸紧张兮兮的原告小姐弄得不知所措，紧张倒是一扫而空。

就在法官宣布开庭的时候，王杰希忽然把目光转向旁听席，喻文州猝不及防，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只能微微一笑试图化解尴尬。

方士谦难得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情况，但是他没看喻文州，只是迅速地转头观察王杰希脸上的细微表情，一秒之后果然从王杰希的嘴角看到了很浅的弧度。

于是这场庭审在王杰希招招致命步步紧逼的攻势和铁证里大获全胜，被告方与原告解除劳动合同，并赔偿原告方提出的所有精神损失费用。然而方士谦直到闭庭，脑子里都还是那个不小心从王杰希脸上捕捉到的让他有些不寒而栗的神秘微笑。

“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庭审，没想到现实里竟然是这样的，果然是要看过才能演好的。”苏沐橙发表观后感。

“能对你们有帮助是我们的荣幸。不过现实的庭审是不是有些枯燥？”王杰希问。

“当然没有，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而战，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枯燥来形容的。”苏沐橙笑着答。

一直安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喻文州忽然轻轻开口：“和枯燥完全不沾边。一如既往的精彩。”

听到“一如既往”这个词，王杰希瞬间一怔。

周泽楷和方士谦同时向喻文州看过来。

喻文州没有理会方士谦，转头看向周泽楷，问：“小周呢？觉得如何？”

“精彩。”周泽楷看起来像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看，我没说错吧。”喻文州淡淡地笑了笑。

一句有些微妙的话被喻文州用避重就轻的方式简单带了过去，不知道内情的也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王杰希听懂了喻文州这句赞赏的深意，趁大家都往门外走的时候刻意落后几步走到喻文州旁边，低声却又郑重地说：“谢谢。”

感谢你无论在什么时刻，都是我最真诚的观众。感谢你还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为什么要说谢谢呢，喻文州想，你又何尝不是我最真诚的观众。

 

树叶的阴影将正午的阳光分割斑驳，走在前面的方士谦转过头看了喻文州一眼，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天谈话的最后，王杰希向他描述的喻文州。

“我看到他从我这里汲取了所有的勇气和动力，然后毫不犹豫地迎着逆流挡在我前面。方士谦，你能想象吗，那时候我从他身上获得了他加倍回馈的全部力量，而他竟然只希望我用这些力量去拥抱天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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