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喻】知更（23）
『还没有开始 才没有终止 难忘未必永志』
——陈奕迅《失忆蝴蝶》
六月B市的深夜里，夜风总归还是不错的。凌晨三点的街道上，零星的汽车在马路中央缓慢地驶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十分钟前他们走出影院，王杰希忽然提议去天桥上散步。
“你明天不是一早要去出差？”喻文州问。
王杰希看着他，语气平淡：“反正现在回去也睡不了多久了，你有没有仔细欣赏过子夜时这座城市的样子？”
喻文州当然没有，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通宵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挤不出这样的闲情逸致。所以王杰希的说法迅速地打动了他。
两个重逢至今都没有好好相处过的人难得心平气和地走在一起，无论如何也应该说点什么。
“其实如果不请我出来，你也不用这么晚。”喻文州先打破了沉默。
王杰希站在天桥边上往下看，灯火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的表情难得的放松，语调也很轻，“你能来，我很高兴。”
喻文州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讲出这句话，一瞬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
王杰希转头看了他一眼，稍微抬高了音量，视线一直停在他脸上，又说：“是真的高兴。我有很多年没有在这个时间静下心看这条路了。——你识路的吧，这条路可以通向我们学校。”
风缓慢地撩起他额前的头发，那几缕理不清的碎发在喻文州眼前毫无节奏感地晃动着，在王杰希脸上打下模糊的阴影。片刻之后王杰希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大概又在自作多情了。我想知道……喻文州，你恨过我吗？”
寂静的道路上，黑色的跑车疾驰而过，声音沉闷而刺耳。
“对不起，”王杰希似乎是笑了一下，因为喻文州隐约看得见他应该是用力扯了扯嘴角，“我好像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喻文州轻轻皱起眉头，“少天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我今天刚下飞机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他有事没事就会找人讲话，今天大概听你说晚上要和我看电影，顺口说了一句而已，也没说什么其他的。”王杰希说。
喻文州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背靠着栏杆，抬头望向黧黑的天色。
“你很在意吗？关于，我对你的看法。”
“当然。”王杰希不假思索地回答。
喻文州抿着唇角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在医院里就跟你说过，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所以我有什么需要恨你的理由？”
正如王杰希在一开始说的，他当然知道这句话并不妥当，无论是自作多情还是自视甚高，都并非他的本意。其实就算不问又如何呢？左不过是继续和喻文州这样相处下去，然后到某个再也走不下去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非彼此不可的过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此生同行的承诺。
可是王杰希扪心自问，却无论如何也觉得不甘心。
其实从重逢开始到现在，从那些他原以为不会再和他的人生有关的过去被再度唤醒开始，他就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个局面。喻文州在他眼前不动声色地竖起一道透明的高墙，他找不到入口，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东西从往昔的深水里拽到地上，逼着他们各自直面，非得找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喻文州当然可以有很多理由拒绝陪他复盘这些过去，可以嘲讽他没事找事，可是面对这样不厌其烦强行突破的决心，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毕竟那道墙每被撞击一次，震颤和轰鸣只会有增无减。
最后喻文州只能苦笑。如同他永远无法理解王杰希对于一些事情近乎偏执的认真。可笑这正是他曾经被这个人深深吸引的原因之一。
王杰希觉得有些呼之欲出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宣之于口。
对他又何尝公平呢。他怀着未知的歉疚被从前的喻文州干脆利落地判了死刑，从开始到结束，喻文州没有让他有过半分为难，却也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权。他无权给予喻文州不想要的回应，无权只因为自己走得比他慢了一步就要求喻文州等一等他，无权摆脱因为那些不可抗力造成的失误，因为喻文州并不需要他的弥补。
甚至他偶尔也会极端自私和卑劣地想，如果喻文州只是朋友该有多好，他也有权利在所有欣喜的时刻像黄少天一样给喻文州一个拥抱，而不是克制地站在原地，生怕自己有半分越界，给出什么无谓的期望，更怕喻文州觉得那是居于被追求者地位高傲的怜悯。他要如何回应，又该怎样处置。
喻文州拉开病房门直接站到他面前和王杰希的母亲对视的场景，在这十一年间一直挥之不去。
那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完全从他身上汲取，又在他面前不顾一切地迸发焚毁，燃烧时温热的气流汹涌地灌进他孤寂的心口。没有人抵挡得了这样极致的温柔，何况他自己扛了二十年，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珍重。
他无法认可喻文州对他“没有亏欠”的审判，因为找不到放过自己的理由。就像那个雨夜里他站在出租车边上，只是一眼就认出了喻文州的身影，却没有叫住他。
遗憾只会随着时间被尘封，却永远也不会被磨灭。他想起喻文州曾经在总决赛上唱的那首歌，沉郁料峭，那些歌词还能在他脑海里重现——“请看我漂亮的坚持，别忘记我。”
别忘记我。
又何止是难忘。
他问：“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喻文州看不到王杰希此时脸上的表情，但是语调里复杂的情感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不愿理解为“难过”这样宽泛的情绪，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汇。
他想问一句你有什么可难过的，可对于这份极罕见的低落终究还是不忍。喻文州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该问你的。”
王杰希再次转过头看他，“你真的想知道？”
喻文州点了点头。
“你……”王杰希犹豫了一下，他有太多想要用来形容喻文州的词，以至于物极必反竟然词穷，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特别好。”
喻文州对于这张猝不及防的好人卡哭笑不得，但这的确是有史以来唯一一句从王杰希这里获得的对于他个人的直接评价。
王杰希自己也觉得这个形容特别敷衍，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这么多年你肯定没少收到过别人的评价，什么赞美的词用在你身上都行得通，只是对我而言，我也许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具象化形容出来，所以只能这样说了。”
他说得诚恳，喻文州自然明白。
所以他认真地回看王杰希，一字一顿地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声音低而缓，“虽然没有仔细了解过，但知道你现在过得不错，我是真的高兴。至于我是怎么看你的……我从小到大其实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坦白说，除去我曾经那些多余的想法，你也是为数不多让我感觉到朋友的好处的人。”
王杰希没有去分辨这句话是否代表着喻文州已经明确了往事一笔勾销的态度和立场。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多余”这两个字上，半晌之后不辨情绪地点头，说我知道了。
喻文州拿不准王杰希此刻的态度，只好试图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如果学长觉得如今的我还有除了同学聚会之外继续接触的必要，就当重新认识，交个朋友完全没有问题。至少在我看来，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的人，我依然觉得你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杰希已经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或者说这个走向原本也在他的预想之中，而且其实喻文州的坦然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以为他想要结束他们互相的尴尬处境会是一场持久战。
他也无法判断这些历史遗留问题是否真的得到了一个根本的解决。人心难测，就像他无从得知十年前喜欢自己的喻文州有没有一线可能还对自己抱有期待，也无从探究十年前最终的彻底动摇对十年后的自己在面对喻文州时的心境还留存着几分影响。
而即使这些概率不定的情况都真实存在，对现状又能有什么影响呢？过去与现在，理想与现实，所有的落差都会日渐显露。他们中间隔着与对方全无关联的一整段漫长光阴，过的也是和对方全无交集的生活，就连当朋友也只能选择“就当重新认识”，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其他。
他们从天桥走回停车场，王杰希把喻文州原路送回。
车在院子的门口停下，喻文州没有急着下车，两个人在车里沉默了一分钟左右，他才看了一眼王杰希，问：“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八点半。”
“现在都快四点了。没想到耽误你这么久。”
“是我提议的，要说耽误也是我耽误你。而且我说过了，还挺高兴的。”王杰希说。
他看向喻文州，后者却似乎没有马上下车的打算，看起来还有话说。他也不心急，安静地等着。
喻文州轻轻抿着唇，随即低声问：“学长的胃病和以前相比，有加重吗？”
王杰希闻言，明显愣了一下。喻文州看到他面带疑惑，手指敲了敲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置物格，解释道：“刚才拿纸巾的时候，看到有胃药。”
喻文州的神色很认真，是真的在关心的样子，王杰希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能斟酌地答道：“时好时坏吧，药一直在变，有没有加重也说不好，反正彻底治好是没什么可能。”
喻文州点头“哦”了一声，伸手解开安全带。
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看着车里的王杰希，说：“就算实在没什么休息时间，也还是吃一下早餐吧。我留意了一下，那个药最好在早餐后服用。”
随即他略带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过学长应该早就改掉了不吃早饭的坏习惯，那就当我多此一举吧。”
王杰希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喻文州走进家门，很快又看到别墅二楼的灯光亮起，心说我还真没改掉这个坏习惯。
喻文州回到家里，本想一觉睡到晚上，奈何通告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所以他躺了不到四个小时就被经纪人一通电话无情地从梦里踹了出来，强压着头痛去参加《夜雨》剧组的粉丝见面会。
人在睡眠不足和头痛的时候总是比较暴躁，当然喻文州的暴躁与一般的起床气差别很大，他表示暴躁的方式就是一言不发。然而认识十几年黄少天竟然都没发现喻文州有这种“沉默的抗议”的习惯，一如往常地凑在他身边咋咋呼呼。
喻文州也不能和他发脾气，所以一路上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最后忍无可忍了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让我睡会儿。”
黄少天看他这副样子，露出复杂的表情，下意识地吐槽道：“知道的晓得你昨晚是和王杰希看了场电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昨晚开了个房呢。”
处在沉默暴躁中的喻文州在听到后半句之后开始后悔没有在大学里就趁黄少天睡觉说梦话把自己吵醒的时候痛下决心永绝后患。（并不是这样）
“不过说到王杰希，你说他这人也太无聊了吧，平时不发朋友圈还不给我点赞也就算了，难得发一次，这都什么没营养的内容，一个机场买的破面包也要发。”黄少天又顺势对王杰希发动了隔空嘴炮。
这次喻文州忽然一怔，睁开眼睛，下意识问道：“他发什么了？”
“喏。”黄少天把手机屏幕伸给他看。
喻文州就着黄少天的手机瞥了一眼，王杰希果然发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在机场商店买的袋装面包和一盒牛奶，底下还垫着一本最新的《三联生活周刊》，看样子是候机的时候放在腿上拍的。配的字也很简单，就是“早餐”两个字。
方士谦在下面评论出了黄少天的心声：「你究竟是有多无聊。」
王杰希回复他：「你平时也没少发。」
方士谦：「拜托你看清楚我发的食物照片和你发的照片之间本质的区别。这种简陋的早饭只能显出我们律师群体加班毫无人性，活得毫无乐趣。」
王杰希：「这不是事实吗？」
方士谦：「……」
喻文州盯着那张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去戳黄少天的手机屏幕，给王杰希这条动态点了个赞。
“哎哎，你用的是我的号！”黄少天赶紧提醒他。
剧组的车在粉丝见面会场后台门口停下。喻文州从包里取出墨镜，抬眸冲黄少天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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