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阡歌

愿我们在下一场梦境中再会。

【王喻】知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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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暗涌》

 

喻文州一直不喜欢喝酒,尤其不喜欢喝醉。对他而言,在酒精的催化下陷入混沌和自我催眠始终是一种有失风度的事。


但是黄少天喜欢,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让他喝醉的机会,但是眼下正是一个大好时机——按他的话说,彻底失恋怎么能不喝酒庆祝一下。喻文州挑着眉不解究竟有什么好庆祝的,黄少天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那正好也是一个春日的夜晚,世间万物都在散发着蓬勃生机,距离喻文州的唱片发布已经过去了两周,同时这六首歌也已经在各大网络平台发布。销量一直在稳定地往上增长,并且涨幅出乎喻文州自己的预料。他原以为这样一张个人风格浓厚的专辑肯定比较小众,更何况他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生代音乐人,只是个业余的,却没想到经过蓝雨一番宣传,这几首歌能这么受欢迎。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


喻文州打开唱片公司回馈的数据,无论是从收听率收藏下载率还是评论上看,《深潭》这首歌在这张专辑里的评价都是最低。


喻文州打开手机翻了翻评论,点赞数最高的评论是一位音乐人前辈,写的是“曲调十分生涩,歌词过于追求工巧,有些不知所云,新人还需要努力啊”。


黄少天还在拉着他往酒吧走,不忘转头叮嘱了一句“走路不要玩手机”。


喻文州收起手机,抬头看了一眼这条有些眼熟的道路,走了一段才想起来,这正是去之前王杰希和他一起去过的那家酒吧的路,不由得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多半是方士谦推荐给他的地方,和王杰希没有半毛钱关系。


没想到天公又不作美,刚走过两条街,忽然下起了缠绵的雨,微弱的雷声在天边缓慢地炸开。两个人都有点愁,毕竟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根本没有想过要带伞,而春雨一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黄少天是奔着喝醉去的,当然无所谓;喻文州却还惦记着自己那两项作业。


他们加快步伐,好在雨势一直很稳定,倒不至于让他们不顾形象地狂奔。雨丝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发丝和单薄的衬衫里,渐渐把肩头全部打湿。明灭不定的霓虹招牌近在眼前,只要再走几步就能踏进那片仿佛与世隔绝的觥筹交错之中。


猛然,酒吧的门被从里面推开。先伸出来的是一柄细长的伞,很快张开了伞面,喻文州走在前面,视野比较清晰,伞下的两个人有一定的身高差距,身影纤细的那一位没有完全进入伞内,被相对高大的那一位用手揽了一下,然后很快放开。喻文州停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走到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前。


正当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想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擎着伞柄的那个人忽然回头,望向了喻文州所站立的方向。


他们各自占据一片路灯空当间黑暗的角落,对视显得毫无意义,所以喻文州只在一瞬间就转移了目光。黄少天从他身后走上来,彻底挡住了那辆出租车。喻文州眨了眨眼睛,雨水被他从卷翘的睫毛上眨到腮边,和其他落在脸上的细雨混在一起,倒也公平地分不出先来后到。


如果人类没有习惯这种本能,他也就不会在那样昏暗的环境下还一眼分辨出那个身影。


他依然不需要酒精。黄少天坐在他旁边高谈阔论,把自己的连篇废话当成下酒菜。喻文州托着腮陪他干坐了一个小时,面前吧台上那杯加了冰的伏特加一口都没动过,完全沦为了一张能让喻文州顺利坐在这里不被赶走的准入资格证。


“你为什么对喝酒这么不感兴趣?”黄少天眯着眼睛。


正值音响里音乐播放的间隙,喻文州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调酒师背后的酒柜,下一首歌开始播放,旋律堪称脍炙人口,只听前奏就可以背出歌词的那种。他用一种从来没有在黄少天面前呈现过的漫不经心到近乎任性的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没意思。”


其实他有些困了,身上淋过雨的衣服只是半干,潮湿地黏在身上,那些听了百遍的歌词一字不落地挤进他的脑海里。黄少天忽然闭上了一直喋喋不休的嘴,一个晚上都没再说什么。


喻文州盯着自己眼前的空气,那首歌正好唱到“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他就这样嗤笑出声,心想我可不稀罕这点运气。还不如省下来让我中五百万。

 


在此后漫长的十余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知道那场空无一物的对视是他和王杰希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个时候他一定会管好自己的眼睛。


好让他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听着隔壁床黄少天绵长的呼吸声难以入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不会有任何一刻想要问一句——是不是谁都可以,只有我不配。


何其狭隘又何其卑劣,仿佛在嘲弄他那天义无反顾地推开病房门说出那番话时自认为的满腔赤诚。


他在辗转中碰到床头那张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唱片。脑海里仅存的那点不甘心渐渐汇成他的决心,他想无论如何,至少应该由他来结束。


虽然明知道方士谦保研之后,大四下学期的这段时间经常不在学校里,而且事实上他们自从那次元宵节后就真的没再联系过了,但是喻文州还是拨通了方士谦的手机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喻文州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样东西,想请方学长帮忙带给王杰希,不知道学长方不方便。”


方士谦在电话那头回道:“既然是给他的东西,你又不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自己去不就行了。”


喻文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其中缘由明说出来,只是沉默着。方士谦没得到他的回应,再次开口,语气里不辨喜怒:“把东西拿给他容易得很,但是最近王杰希家里出了些事,我在学校也找不到他,这样吧,你下午把东西给我,我等会儿帮你问问。”


喻文州道了谢,手指撑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想不到过了五分钟,方士谦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和他说了,没提你的名字,但是他马上就猜到是你有东西要给他,”方士谦顿了顿,续道,“他说他三天后有时间,想亲自来和你拿。他有话想和你说。”


喻文州默默地听完,所有的理智都在叫嚣着让他不要陪王杰希多此一举,只需要让方士谦转交就好,根本没有再见一面的必要。可是王杰希说有话想对他说。


喻文州直觉王杰希这些事到如今还非要当面说的话,一定很重要。他在理智之中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反抗声,然后情不自禁地将它放大,最终他对方士谦说:“他有说具体的时间地点吗?”


“周三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就是三点半。地点是在我们的校图书馆门口,你应该知道在哪里?”


喻文州原本散漫的意识在听到“校图书馆”四个字时忽然聚集在一起,他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定在那里?”问完才想到方士谦只是个传话的,他怎么会知道。


他立刻想起了那本他有将近一年没有再翻过的书。此时不知道是躺在图书馆的架子上,还是因为封面破损度太高已经在垃圾场回收了。依王杰希的性格,如果他发现了那本书上的字迹是喻文州的,他不会像喻文州一样隐瞒不言。此前他一直没有提过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而这一次,他特地让喻文州到图书馆门口等他,究竟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喻文州没有再迟疑,当即同意了王杰希的这个安排。


“行,那到时候你自己联系他。”方士谦说。


喻文州一直把守时当成人生准则,而王杰希在他的记忆里也一直是一个从不失约的人。所以在等了十分钟都没等到王杰希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拿出手机打了过去。


接通前的每一秒都显得漫长而拖沓,将他的心跳拖得很慢,终于听筒里响起了标准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喻文州攥着手机,目光无意识地游移,负责清洁校园的保洁员用蓬松的扫把扫过每一寸校道,扫把和地面接触发出奇特的摩擦声。


又是一个十分钟过去,一辆有些眼熟的车忽然在图书馆门前停下。方士谦从驾驶座里下来,快步走向他。


“我靠。”方士谦显然是赶过来的,就算是开了车也有些气息不匀,见到喻文州的第一眼只说出了一句脏话。


他很快平复下来,渐渐地脸上竟然带上了极少见的类似歉意的表情,看着喻文州,言简意赅:“王杰希手机没电了,但是就算有电也不会打得通,因为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


喻文州听到后半句,蓦地睁大眼睛。


方士谦紧接着解释道:“对不起,我刚才才看到这个人发过来的短信,大概是下午上课之前手机就没电了,结果课上到一半,他们家的人突然来接他,让他马上乘飞机去美国。我估计他借了司机的手机,但是不记得你的电话,微信和QQ又都需要验证登不上。我们之前学过一些应急措施,所以他想得起我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没看手机,耽误了一会儿。”


方士谦一口气说完,又低头补了一句:“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白等一趟。我替他道歉。”


扫把摩擦地面的声音早已随着保洁员的离开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堪称风和日丽的午后,喻文州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得微弱。


“为什么?”


方士谦一时间没有听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反问问的究竟是什么,试探性地答道:“你是说他为什么又突然去美国了吗?嗯,事实上他这段时间好像一直是在准备出国的手续,不过按照计划应该是这个学期结束才过去,但是刚才好像出了紧急状况,听说是他在美国定居的一个重要家人生了重病,非要让他马上赶过去。”


“我也搞不清楚他明明之前拒绝出国名额那么利索,这个学期怎么又突然转性了,”方士谦又道,“但是这个事情实在突然,他手机也没电得太不凑巧,所以……”


喻文州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说:“我知道了,麻烦学长了。”


方士谦又说:“他应该……不回来了。你说你有东西要给他,要不你转交给我寄过去,或者我问到了他的地址再告诉你,你再寄给他?”


喻文州沉默了大概五秒,嘴角缓慢地勾起一个笑容:“真的很感谢学长,但是不用了,其实我刚才发现出门的时候太急,漏了点没带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既然这样就不用多费心了。”


方士谦盯着他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再联系我。”他最后只能这样告诉喻文州。


方士谦离开之后,喻文州仍然笔直地站在图书馆门前,一直目送着太阳滑落到地平线之后。他什么也没等到,当然他早就知道什么都不会来。


其实手机没电之后的解决方案有那么多,但是王杰希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想办法联系他。但是他有什么责怪王杰希的理由呢,他自己一开始也是选择迂回地联系了方士谦。


在那个不起眼的清晨和那间逼仄的病房里,王杰希曾经用那样柔软的语气对他说,以后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之前,能先告诉我吗?


所有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事情都这样云淡风轻地消散,而所有的云淡风轻里唯独不能包括喻文州。


就像他其实从来就什么也没有,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


他从包里拿出那张专辑,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走进那栋久违的图书馆,第一次用电子搜索器找到了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拿着它回到宿舍。他笃定黄少天已经从方士谦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毕竟对于喻文州和王杰希约见面这件事,他是完全清楚的。


黄少天慢慢走过来,忽然张开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


喻文州对于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本能地一僵,黄少天却闷闷地问:“文州,你想哭吗?”


喻文州摇了摇头。


“那你能不能换个表情?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


喻文州轻轻地从黄少天的拥抱里挣脱出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喻文州桌上的台灯一直没有熄过,黄少天半夜醒来,迷糊中还看到他在翻着那本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


那上面多了很多他没看过的新的字迹,因为喻文州归还之后就再也没去借过,只是王杰希还在看。


黎明之前他关了台灯,轻轻推开窗户。无星无月,昏暗苍茫。


两天后,专辑《喻文州》暂时停止发售,蓝雨唱片公司回收市场上剩余的唱片,再发行时新版本已经删除了《深潭》这首歌,同时各大网络音乐平台上也再也没有这首歌的资源。最早发行的那些也成了绝版。


喻文州以书籍丢失的名义,按原价向图书馆赔偿。对于这本书,他原本想要像对待自己那张专辑一样直接扔掉,最终还是把它留了下来。无所谓断舍离,因为他知道就算扔掉了所有和王杰希相关的东西,也不能改变所有的曾经。


再次从图书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新的夜晚,喻文州停在门口,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的黧黑天空。


往往只有极度现实主义和极度浪漫主义的人才会标榜自己从不后悔,前者是因为已经发生过后悔毫无意义,后者是认为所有的出现都是必然和注定。可这一刻喻文州不想再对自己进行任何的伪装,他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后悔那个下午他拦住了评完辩论赛的王杰希。


如同十多年后他们被困在深山里的那个夜晚,他坐在车的前盖上,看着满天繁星,听着近在咫尺的王杰希轻浅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要是我从来没有在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你该多好。”

 

tbc

(回忆线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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